前不久，我去長沙參加一個全國性筆會，車票是在老家買好的，是當天中午上海南站發往長沙的。老家的汽車只能到北站，由于不知南站在哪，下車便稀里糊涂地走上了一座天橋。這時，有一位20多歲的女孩從我身后走來。“不和陌生人說話”，原以為這已成當下年輕女孩交際的底線，不成想那女孩駐足耐心地聽完我的問尋，當即答應要帶我去坐地鐵到南站。

一路上我們攀談起來，原來女孩來自安徽山區，剛從一船舶學校畢業，“實習分配”至上海一制胎企業，每個月工資才800多塊錢。女孩家境十分貧寒，為她上學父母已花費了所有的積蓄。在學校里，她的成績一直是尖子，前不久，她報名參加了全國本科函授考試，被錄取，到底是繼續上學，還是打工掙錢，她陷入了痛苦的抉擇之中：上吧，家里已無力承擔學費；打工吧，她將從此失去上學的機會。昨天剛從制胎廠辭職，今天心煩意亂，便走上了天橋散散心，不成想遇到了我，正好她也沒事，她說她相信我是個好人，就答應給我帶路了。

這是個剛出校門的女孩，滿臉的輕純恬靜，夾雜著絲許青澀。她對生活懷著一份美好的憧憬，匆匆地邁進這紛繁蕪雜的塵世；又以一顆純潔而善良的心靈，應對著形形色色的路人。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她，多么需要一個人指點迷津啊。

那時候，因為我急著趕路，只是輕描淡寫地勸女孩慎重選擇，并沒有過多地為她作出判斷。臨別前我們彼此留了號碼，匆匆握別的瞬間，我覺得她像是欲言又止，隨后轉身離去，消失在茫茫人流里……

一月以后，我和她有了一次QQ視頻聊天。只見她淡淡地妝飾，顯得幾分嫵媚，我已絲毫看不出她過去的那份迷惘和酸楚的神色了。她告訴我，現在找到了一份售樓小姐的差事，工資2000多，還有提成。我問起了上學的事，她說準備一邊打工，一邊讀函授。當時，我覺得釋然了許多，并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，提醒了她一些為人處世方面的學問，還給她描繪了今后的職業方向和生活愿景。那一天，她聽得格外認真，似有醍醐灌頂之覺，一個勁地言謝。

她說她會珍惜這份異鄉邂逅的“天橋之緣”，她非常高興認識我這個大哥哥。冥冥之中，我也覺得這是上天特意安排這一課來考驗我這個好為人師者，讓我接受一次人生的拷問。我也慶幸女孩遇到了我，如果指引得當，也許會改變女孩一生；倘使遇到了什么壞人，讓她誤入歧途，必將陷女孩于萬劫不復之境地。沾沾自喜間，我真有點神圣和高貴的感覺。

該是她函授開學的日子了，我打她的電話，接電話的是一個蒼老的聲音，原來是她爸爸：“小梅回家來了，在家養傷……”養傷？簡短的對話中，我的心揪得很緊：原來她銷售的那家樓盤的開發商“相中”了她這么個清純的大學生，窮追不舍之下，她也就稀里糊涂地做了人家的“小三”，不久就被開發商夫人察覺，找人教訓了她一頓，腿骨受傷了回到家里……

幾天之后，她打來電話，讓我不要責罵她，她也不想這么做，媽媽內風濕幾乎成了廢人，弟弟妹妹面臨輟學，家庭的重壓之下，她無可選擇。當初她答應我一邊打工，一邊上學也是騙我的。傷好后，她準備應了家里人談的一樁親事，早早成婚，忘記過去，好好做個農民。但那張函授院校的錄取通知書她會永遠夾在枕下的書扉里,每天枕在夢里……

那一刻，我似乎覺得傷的不是她，而是我這個自命不凡的夫子。我的曾經行云如水的文字變得一文不值，我的曾經侃侃而談的勸言變得不堪一擊。我和那個天橋上有著一面之緣的女孩一樣，從此以后，骨傷，傷在肌膚里，心傷，傷在血液里。

（于兆文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