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馮亦代:與作家木令耆的緣分

發布日期:2011-03-09 瀏覽次數:20142

  佛教徒常說“緣分”,逢著人生遇合之事得不到解釋,便說這是靠的“緣分”。我不是佛教徒,但在祖母的熏陶下,從小就相信“緣分”;而且長大了碰到什么不可知的事情,也都推在“緣分”二字名下。這樣的事是屢見不鮮的,我和美國華人女作家木令耆的認識經過,便是一個例子。

  十多年前,有一天我到了紐約,又從紐約到波士頓;我和老詩人卞之琳是坐了火車去的。招待的主人原要我們搭飛機,但是我們認為坐火車可以沿途看風景,便謝絕了。到波士頓的時候已近傍晚,我在北京認識的沈愛儷教授早已在站臺上迎候,她告訴我們還有一位是劉年玲教授,正去開車到車站門口接我們。說話時我們已到站外,一輛小轎車也在我們面前戛然而止,從車上走出一位年輕的女士,沈教授便介紹我們相識。我上了沈愛儷的車子,因為她將是我的居住主人,卞老則上了劉的車子。奇怪的是我看見劉年玲,總覺得她的臉相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,因此顧不了是否唐突,不免多看了幾眼。后來她對我說那時她也有些不高興,這個大陸來的人太無禮了。

  第二天,她請我們吃晚飯,飯后就在她的起坐室內看電視,屏幕上正出現兩位總統候選人在耍嘴皮子,各人吹牛,卡特拙于辭令,說著一口結結巴巴的數目字,而里根則大顯演員的才干,有如西部英雄的槍擊,發發中的。我看得乏味,眼光不免在四壁間張望起來。我坐在門邊的一張沙發上,對面壁上有幅毛筆寫的條幅,字跡遒勁暢朗、清逸灑脫。我從頭看到尾,卻發現一位素識人的署名。我就不顧禮貌,徑直問劉年玲寫字的是她什么人,她說是她的父親。我又問劉年翠是她的什么人,她說是堂姐,是她家姊妹一輩中最大的—個。這時她覺得我問得突兀,便露出迷惘的眼光了。

  現在該由她來問我了。她問我怎么知道她的堂姐?我說她是我少年時的學友,那時我在杭州蕙蘭中學讀高中,她在弘道女校。這是一對教會設立的兄妹學校,星期日大家在—個教堂里做禮拜。不過使年翠和我熟悉的并不是耶穌基督而是杭州的學生運動。1932年初杭州學生第二次到南京向國民黨汪精衛政府(蔣介石已下野)請愿,要求抵抗日本帝國主義對華的侵略,我和她都是這個學生請愿團的中堅人物。請愿失敗了,我們卻建立了同仇敵愾的友誼;她思想的明快和行動的堅決,是我欽佩她的原因。

  1932年夏我們都高中畢業了,我和她及二位姓任的姊妹一同到上海考大學。她暫住在叔父劉馭萬的家里,我曾經到福履里路去找過年翠,見過年玲的母親,那時年玲還幼小,但她母親的好客給我的印象極深,所以對于這段經歷深印腦際,尤其因為那時我很企慕年翠,以后她未及考大學就突然回去武漢老家,從此音訊毫無,使我在往后的歲月里,常常想起這段經歷。后來在五十年代時,才偶然聽到她結婚的消息,惟有在心底祝她幸福了,這次在美國居然會到了她的堂妹,我對這次意料之外的遇合,認為這是“緣分”使然,興許是超自然的安排。年玲和我都珍惜這次會面。

  木令耆是劉年玲的筆名,在美國的華人作家群中頗負盛名。在波士頓,她陪著我們去哈佛大學出席座談會,陪著我們參觀哈佛全校,陪著我們去訪問費正清,她熱情的招待和爽朗的談鋒,使我印象深刻。有一件事最使我不能忘懷的就是她的灑脫,她在開車到市中心時,環行街區一周,就是找不到停車的地方,而約會時間又將到臨,她微微嘆了口氣,就把車子停在馬路的消火栓前面了;我以為她沒有注意,便提醒她此處禁止停車,她瀟灑地揮揮手說:“至多是張罰款單,何必為這區區小事,去再找麻煩呢?”從此我認識了她倜儻不羈的性格,這是在婦女中很少有的。世上有許多人兢兢業業不敢越雷池一步,但也有許多人豁達大度,不受任何限制。我是驚魂甫定、夾著尾巴做人的,所以衷心敬重不拘小節的人,引為楷模。我和卞老在波士頓逗留了三天,但我認識了不少有個性的朋友,年玲便是其中之一。她送我一本用木令耆筆名寫竹林七賢的小說,七賢都是不羈之材,惺惺惜惺惺,她將七賢寫得生龍活跳,動人肺腑。她的灑脫,也許是七賢精神的后人。

  她在美國編輯出版一本中文的文學雜志《秋水》,交流海外華人和大陸作家的作品。多年來鍥而不舍,默默地工作著。她又多次給大陸與香港的書店編輯海外華人作家的小說選和散文選,使他們和國內的作家們通了聲氣。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在1986年出版了她的《海外文藝漫談》,縱論歐美及中國的現代文學、戲劇、電影、雕塑、舞蹈和海外華人作家和作品,以及時代思潮。從這本書里可以看出她的學識和興趣是多方面的。而且有她經過深思熟慮的獨特見解,可惜這本書的編輯工作做得粗糙,沒有把海外華人作家所用的譯名和大陸慣用的譯名統一起來,可能會使國內的讀者起一種生疏感。去年她漫游西北回到北京,送了我一冊,題字上寫著“為了我們永遠存在的多年友誼”。我很喜歡這本書,因為不但是我和年玲的友誼見證,還是一種學術的交流。

  我是一個疏懶成性的人,尤其憚于動筆寫信,因為來信積聚多了,便不知從何談起,只能不寫,她呢?也是經常跑歐洲,因為她在牛津大學讀過書,尤其喜歡意大利的風貌,行蹤無定,所以我們很少通訊。這許多年來,我們只在必要時,通個長途電話。我以為即使有生花妙筆,也不能寫出通話時那種愉快的心情,因為親耳聽到知友的聲音,靠近得有如在起居室里閑聊,總為一種友情的溫馨籠罩著,她差不多經常回國,探視祖國的文化寶藏,如敦煌和幾個佛教勝地。無論她回國與否,每年尾我們必互寄賀年片,在上面寫著幾句報平安和祝頌的字句。“君子之交淡如水”,這就是我們的交往,但在我們見面時,卻有談不完的話可說。八十年代有—年她在北京大學做客座教授,住在大學的勺園招待所,我去看了她幾次,那可說我們見面最多的一年了。我們見面時的歡欣,又非幾句話可說得清楚,我一向看待她為一位小妹妹,她見面時則稱我為兄。我想有一點使我們有“緣分”的話,那是她的大姊,沒有她作為我們感情上的媒介,大概不可能使我們如此親密,又疏淡得出人意外。

  她來北京時,總是來去匆匆,但一定找我去吃一頓飯,圖得幾小時的暢談,我當然也珍視這一會面的時刻。我們真是無話不談:從她的先生、孩子一直談到她的雜志,她的旅行,美英和華人文學。她是溫柔而又機智的,每每一句話啟發我對某個外國作家和美國文壇的看法。有時不謀而合,當然談得投機,即使所見不合,她也是微笑地坐在那兒,靜聽我的滔滔不絕,這就是她的溫柔處。她的機智則在她對有些看不慣的人與事,能用一兩句俏皮話,予以打發掉。和她談話是一種文化享受,有時令我茅塞頓開,這也是一種“緣分”吧!

  今年舊歷年尾,我突然接到她的電話,我以為是她從美國打來的,她說她正坐在建國飯店的客房里我們約定在那里吃午飯,然后送她到張潔家里去。她所以要先住旅館,便是要首先會見她在京的親友,以免攪擾張潔的寧靜生活,她總是什么事都為他人著想的。我們見面很高興,一到餐廳里坐下來,就不知哪里來了一長串說不完的話,一頓飯吃了三個鐘點。我問她年翠的近況,她說年翠的兒女大都在美國,住在佛羅里達,她們也不常見面,只是通通電話。

  我也知道人生的遇合,有許多偶然性,那半個多世紀前的悵惘,似乎還是昨日之事,可是經過一個做夢也不能想到的機會,竟然使我又接上了在空中飄浮的游絲,認識年玲,這不是“緣分”又能用什么來解釋呢?


  1993年1月26日聽風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