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化名家杯子里的哲學:文人說酒
發布日期:2011-07-29 瀏覽次數:27104
陪父親喝酒
三十年前,父親葉圣陶將八十初度,寫了首《老境》:“居然臻老境,差幸未頹唐。把酒非謀醉,看書不厭忘。睡酣云夜短,步緩任街長。偶發園游興,小休坐畫廊。”
那些年,父親每天午餐晚餐都喝酒,由我陪著,一喝就是個把鐘頭。“把酒非謀醉”,酒是喝不多的,為的擺龍門陣,閑聊。天上地下,國內海外,可聊的話題多的是:哥德巴赫猜想,獵犬號遠航,直到那時的“內部電影”,以及報紙上常見的“形勢越來越好,不是小好,而是大好”。當然也有談論詩文的時候。
有一回,記不起從哪兒開的頭,我說毛主席的兩首《沁園春》,念起來實在帶勁。父親點頭說:“不但意境開朗,調子也選得準。仄聲韻的調子,跟兩首的情調都不相配,用不著考慮。平聲韻的像《水調歌頭》,五字句多,‘又食武昌魚’,‘極目楚天舒’,念起來順溜,使人感到舒坦。就《沁園春》特別,幾乎全用四字句,還排列得整整齊齊,別成一種情調。你背一首試試,就背毛主席的《雪》。”
父親端起酒杯聽我背,聽到“頓失滔滔”,急忙呷了一小口,“你聽聽,”他說,“這一連串四字句,像不像一支接受檢閱的隊伍。‘北國風光’,像舉著一面大旗在前頭開路。‘千里冰封,萬里雪飄’,緊跟兩位護旗的戰士。接著的‘望長城內外’,可不是一般的五字句,頭里的‘望’字像位司令員,帶領著‘長城’‘大河’,各四個字兩句,成雙成對大踏步走來,合著進行曲的拍子。你先前念,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?”
“不曾注意,”我說,“我沒想到跟別的調子作比較。只覺得這個‘望’字還得往下貫:‘山舞銀蛇,原馳蠟象’,又一對四字句,直到‘欲與天公試比高’才能收住。為了勾勒出雪晴之后,‘紅裝素裹’的景色,竟調動了這樣氣派的一支隊伍。”
父親又呷了口酒,我知道為的獎勵我。他說:“《沁園春》這樣填法,毛主席似乎成了習慣。《雪》的下半闋,舉例評說歷代名王:用的領字是‘惜’;秦皇漢武,唐宗宋祖,連同成吉思汗,當然都包括在內。再看他早年的那首《長沙》,上半闋中的領字‘看’,下半闋中的領字‘恰’,處的位置,起的作用,不也一個樣嗎?當然,沒有開闊的意境,硬學是成不了器的。‘功夫在詩外’,意境來自對生活的體驗,絲毫勉強不得。”(葉至善)
就戲談酒
唐明皇駕幸西宮,找梅妃卿卿我我。楊玉環醋意大發,于是“看大杯伺候”。看來,酒乃堿性之物,宜解酸也。
以《醉打蔣門神》、《醉打山門》來看,酒又是壯膽之物,如無酒,武松未必敢打蔣門神,魯智深亦未必敢打山門。如謂此言不確,請諸公去《水滸傳》里親自問武、魯二人去。如無酒,恐武、魯二人將曰:“考慮考慮,研究研究”耳。以此推想之,今之空喊“考慮研究”者,皆因無酒,過分清醒故也。
酒,又可言平素之所未言。請看《煮酒論英雄》,喝著喝著終于喝出“今天下英雄,惟使君與操耳”來了。據此,不妨小試之:令開批判會者,且先浮一大白。
酒,不僅能言平素之所未言,且能寫平素之所未寫。《李白醉寫》,三杯酒落肚,不寫唐詩而寫起蠻書來了。到底寫何蠻書?未有卷宗可查。元人姚燧者,卻透出個中秘密,其在《落梅風》—曲中唱道:“寫著甚?楊柳岸,曉風殘月。”
酒之最妙者,莫過《斬黃袍》。曾鬧過勾欄的“真龍天子”趙匡胤,斬了大將鄭子明,立即高唱西皮二六:“孤王酒醉桃花宮”,“寡人酒醉將你斬”。“唱”外之意:你鄭子明找酒算賬去,找我不著。未聞今人復有言“鄙人酒醉辦公室”者,而強調客觀云云,則司空聽慣。看來,酒為“客觀原因”取代矣。(韓羽)
二鍋頭頌
聽說北京的二鍋頭酒,進了人民大會堂,上了國宴,此事是否屬實,不得而知。我也沒有榮幸遇到赴國宴的人物,因而無從查證。但這個傳說,表明人們對二鍋頭酒的一個良好評價。
正如貴州的茅臺,四川的五糧液一樣,北京也有了自己的地方名酒,而且是相當大眾化的名酒。因此,外地到北京來的旅游者,除了果脯、茯苓餅、烤鴨之外,二鍋頭也必在紀念性的購物計劃之中了。
但更大的消費群,還是北京城的百萬普通人家。我敢說,往北京人酒杯里倒進去的酒,二鍋頭恐怕是主流。那些在豪華酒家、星級飯店,一席千金,酒如流水的高消費者,對三五塊錢的二鍋頭,自然是不屑一顧的。可那些小飯鋪,小酒館、小胡同,居民小院,坐在小板凳上,捏小酒盅者,幾乎無一不是二鍋頭之友。
我雖然不是高陽酒徒,但對它頗有一點感情。在不太富裕的日子里,二鍋頭酒便是桌上的常客了。
記得我老母親健在的那些年,她是很喜歡晚餐喝上一兩盅的。按我后來的經濟條件,大概還是能孝敬老人家喝上一點價格不菲的酒,但不論拎回來什么好酒,都不如北京產的60度二鍋頭受她歡迎。也許是早年艱窘的生活,喝慣了,一打開二鍋頭,那辛辣的芳香也確實令人留戀。那時我在劇團工作,一些演員晚場卸裝以后,通常也愛喝上兩盅二鍋頭,提神解乏。更甭說那些勞累一天的工人師傅,怎能不抱瓶二鍋頭,自斟自飲,或三二知己,干上兩杯呢?甚至頗有丈夫氣的姐們,也敢喝上一口兩口,過過酒癮的。總之,這是你我的酒,大家的酒,誰都可以問津的平民百姓的酒。
二鍋頭的性格,也是這些普通人直來直去的性格,不拐彎抹角。不虛頭腦。味道很辣,還很有勁,沒有思想準備,真像撂你一個跟頭似的噎得說不出話來。酒性很烈,而且很有穿透力,一入口中,立刻沖向五臟六腑。然后一股熱流,從頭至腳,舒筋活血,疲乏頓消。然后眼熱耳紅,頭腦發脹,騰云駕霧,渾身通泰。因為酒是自己花錢買的,一到微醺狀態,見好就收。此刻,一切煩惱,苦悶,不愉快,不如意,通通置之度外。夕陽西去,萬家燈火,醉眼蒙眬,怡然自得;然后倒頭一覺,養精蓄銳,明日再為生活奔走。說實在的,在這些人的生活中,什么也比不上二鍋頭帶來的欣快和愉悅了。
喝二鍋頭酒的,全部自費,不吃國家,心里無愧,光明正大,也許是這種酒的最好之處了。(李國文)
到“曲江春”吃酒
夏日里,在書房里呆得悶了,惟一能解煩的是酒。酒當然不一定是名酒,卻絕對要有知己,三個四個的,一壺酒喝下去,更多的話溢出來,談文論藝,這一晌就會過得十分的愜意了。遺憾的是這等樂事,常常沒有個地方:家里的環境太狼狽,到公園里去吧,那也不再是個清靜的去處,而去郊外,則是過遠了。于是,我們總在電話上通知:
“到‘曲江春’樓上去!”
這樓上人并不多,好在不多。北墻上是一面墻的樹林子的照片,蒼翠森森,蔭冷匝地,日光偶有照射,不僅無燥熱之感,更覺幽涼可愛。樓之中央,是一水池,倒映著池邊的綠樹,水池中游魚、小荷、五色石子,苔蘚綴在山石上,如雕花飾,有飄忽飛動之態。而南墻又是一片樹林,其實是一墻玻璃鏡面,北墻的照片正映其上,這樣就構成了一個幽清謐靜的天地。置一小桌就在樹下池邊。試想,天上來綠,腳下生涼,討幾碟菜、一壺酒慢慢吃將起來,吃的僅是酒菜嗎?
人既然知己,客去就無間,坐列就無序,隨形適意,得意忘形,撫一把琴來,一人唱起,眾人附和,直弄得耳熱眼蒙之時,看對面墻上,墻已喪去,樹林深處,綽綽有人影坐喝,遂舉杯相邀,兀不知自己邀自己也。望身后墻上,墻也不為墻,綠注杯里,耳際里似乎聽得蟬鳴蛐唱,便不禁對著池面遙想太湖月夜,赤壁泛舟,吟一曲“清風徐來,水波又興”了。歡至碟光杯盡,輕飄飄步下樓去,街上的熱浪炙身撲來,方明白剛才全是太虛幻境。
難得這一場虛幻,酒是蒙蔽人的,“曲江春”也是蒙蔽人的,因為太清醒了,人才需要酒,因為城市太熱鬧了,才需要“曲江春”。酒和“曲江春”是和諧的,是美,是一種藝術啊。
但愿偷得半日閑,多去“曲江春”。(王蒙)
用酒揮發,用酒沉淀
“煙酒,下山虎也。”此乃家訓。母親姨舅近十,父系叔伯也有七八,無一打虎英雄。聽起來似乎干凈得很,其實不然。大姨媽歷盡滄桑,偶爾陪人喝酒,風度極佳,一盞在手,左右逢源,并不丟丑。媽媽基本不喝酒,遇上大慶,也抿兩口,臉色不變。只有一次“五一”節工廠聚餐,她不知自己重疾在身,別人也不知道,媽媽酒后痛陳思女之切,聞者落淚。時值我們都在山區。這是媽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醉。
妹妹生性儉樸,視酒為奢侈之物。新婚那日,人們自覺照顧女士,只圍攻新郎,她跳出來為郎君解圍,只這么偶爾露崢嶸,進攻者披靡,像收割后的稻捆似地倒了一大片,連她的師父,綽號老酒仙的會計師也被幾人攙扶回家,一路大叫:過癮!過癮!
哥哥繼承了父親的酒意,一口啤酒,直紅上眼皮,渾身都醉汪汪似的,其實不糊涂。我和妹妹則咂著外婆盅緣酒香長大,家教極苛,恨煙惡酒,卻是不為所崇。
外公平時不茍言笑,年輕時諸兒聽見一聲咳嗽便鼠竄,雖從不大聲呵斥,更不棍棒相加。外公老來無甚安慰,膝下兒女雖眾,有忌之為資本家而劃清界限的;有自身難保的;有在臺灣久無音信的。于是每日中午一小盅高粱,對上一半水,自得其樂,等到那雙眉老壽星似地倒掛下來,兩頰酡紅,小胡尖一翹翹得很有趣,我和妹妹趴在桌上,乘機在外公的盤子上打掃戰場。這時外公就不打掉我們的筷子,蒙眬著老眼得意地欣賞我們的明目張膽。外公做得一手好菜,可惜只烹調他的下酒料。即使煎一個荷包蛋也要親自下廚,將我和外婆支使得團團轉。自己雙手顫巍巍端著去飯廳,拋下一地鹽罐、胡椒瓶、爐扇、鍋蓋,讓老外婆恨聲不絕地收拾,每日如此。
“文化大革命”,外婆也老了,天天跟外公呷一丁點兒。我每每裝模作樣從她手里沾一沾唇,做伸舌抹淚狀,深愛我的外婆樂不可支。媽媽和外婆都是憂郁性的,真正開心的時候極少。我是那么愛看她們展眉微笑的樣子,那是我童年生活的陽光。
這樣,我似乎明白了酒是什么東西。一定要待人老了,心里像撲滿攢下許多情感。因為老人們用酒揮發一些什么,沉淀一些什么。
忘掉的不僅是憂愁,記起的也不盡是歡樂。(舒婷)
(摘自《文化名家談酒錄》楊耀文選編 京華出版社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