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苗子:酒故
發布日期:2010-12-24 瀏覽次數:23674
一、大禹與美酒
小時候讀書,對禹很崇拜。書上說:“禹惡旨酒而好善言”,覺得這樣一位古代賢君圣主(雖然顧頡剛先生的考證,說禹只不過是一條“毛毛蟲”),果然善于克制己的嗜好而愛聽群眾的有益輿論。近來年紀大了,對事物總愛動動腦筋,這才知道小時候相信這句話是上了儒家的當。你看,禹的生存年代,約公元前2100,即距今四千年前,距新石器時期的氏族社會還很近,那時的酒,只是爛野果或谷類植物泡在水里發酵造成,頂多像今天的甜酒,含酒精量不多,決比不上大曲、茅臺、五糧液……根本說不上“旨”。喝點果酒,醉不了人,他老人家就不高興了。《說文》:“古者僅狄作酒醪,禹當之而美,遂疏僅狄。”說明禹這個人偽善。“禹聞善言則拜。”(《孟子》),“拜”,用今天的話,等于說,“你提的意見已看過,十分寶貴”,夸獎過“寶貴意見”,“拜”了,只是并不實行,這正是官僚主義的典型。何況僅狄作的既然是“美酒”,這就可以出口賺外匯,國家酒稅收入也可大大增加。從經濟價值來衡量,僅狄先生實在是一位科技生產的開拓性人物,如果禹不“疏”他,那么不要說威士忌、白蘭地、XO……之類用外匯買的奢侈飲料可以不必由外國進口,最低限度“可口可樂”那種不醉人的甜飲料!也可以不需引進設廠了。一方面賺外匯,一方面節省國家外匯支出,“旨酒”肯定不是什么可“惡”的!想通之后,鄙人對于禹,就不那么崇拜了。
二、阮藉借酒遁
讀過魯迅先生的《魏晉讀賢與藥及酒》一文的人,約略知道“讀賢”的餞酒服藥,帶有點“避世”之意,但也不盡然。當時兩個大酒鬼——嵇康和阮藉、嵇康同曹操的后代有裙帶關系,官拜中散大夫,后來司馬氏取代了曹氏家族,嵇康失去了靠山,只好回家當鐵匠,當個出身好的工人階級,以為這就沒事了。但是依舊逃不過權奸鐘會的手掌,嵇康“夏月常鍛大柳下,這會過之,康鍛如故,康曰
“何所聞而來,何所見而去?”會曰:“有所聞而來,有所見而去。”(《晉書》)雙方針鋒相對地口舌一場,鐘會便借故殺了嵇康,嵇康臨死只遺憾他所彈的《廣陵散》沒有傳給后代。
阮藉這家伙比嵇康“鬼”得多,嵇康喝酒只是喝酒,沒有借酒來搞什么名堂,阮藉卻不然,“司馬昭(晉文帝)初欲為子炎求婚于籍,藉沉醉六十日,不得言而止。”“鐘會欲置之罪,皆以酣醉獲免。”小說上有“借水遁”、“借土遁”之法,他老兄卻發明了借“酒”遁,不想把女兒嫁給高干子弟(后來還當上了地位相當于中央主席的“晉武帝”),就借酒裝醉。對付野心勃勃的對立面,也借“酣醉”的辦法得免于“罪”。司馬昭用他做“大將軍”、“從事中郎”,他為了不想太靠近權貴以免猴年卯月“咔嚓”一聲丟去了腦袋不太好玩,就借口警衛部隊步兵炊事班會釀酒,還存下了三百斟酒,就要求當步兵校尉這個“官顯職聞,而府寺寬敞,輿服光麗,伎巧必給”(《通內》)的散官,樂得個逍遙自在。阮藉終于不像嵇康那樣傻,白白地給奸雄鐘會“咔嚓一刀”
宋·葉夢得的《石林詩話》中說道:“晉人多言飲酒,有至沉醉者,其意未必真在于酒,蓋時方艱難,人各懼禍,惟讬于醉,可以疏遠世故。陳平、曹參以來,俱用此策。《漢書》記陳平于劉、項末判之際,日飲醇酒、戲婦人,是豈真好飲者耶?曹參雖于此異,然方欲解秦煩苛,付之清凈。以酒杜人,是亦一術。”這種“其意未必真在于酒”的權術,恐怕不會是酒徒所認同的。不過我們北面的鄰居,據說不久前也有很多酗酒的居民,他們也常常“以酒杜人”。可惜他們吃醉了經常回家打老婆,家庭矛盾超過政治矛盾。
三、鐘會偷酒飲
鐘會這廝,從小就暴露出他那肆無忌憚的性格:有一天,趁他爹午睡,他和哥哥鐘毓就一起去偷酒喝,老爹鐘繇其實沒睡著,就偷看他兩人的舉動,鐘毓端了酒,作個揖才飲下去,鐘會搯起了酒瓢就喝,沒有作揖,鐘繇起來問鐘毓,為哈作個揖才喝酒,種毓說:“酒以成禮,不敢不拜。”問到鐘會,他干脆說:“偷本非禮,所以不拜。”(《魏略》)是啊,那些濫用公款飽入私囊的,還恭恭敬敬地向國庫作個揖,還未見過這種頭等“傻冒”!
鐘會后來終于反了司馬昭,最后被亂軍殺了。
四、劉伶醉后裸體
和嵇、阮同屬“竹林七賢”的另一個大酒鬼劉伶,也是酒界中知名度很高的前輩。那時候的人,可是不太講精神文明,劉伶喝醉了,就“脫衣裸形屋中”。雖然那時《花花公子》之類的刊物當未出版,他也算得當今“天體運動”和“脫星”的老祖宗了。有人責怪這醉鬼太放肆了,劉伶說:“我把天地當居室,把房子當褲衩,是你們自己跑進我的褲子當中去,你怎么怪我了呢?《書記》這句話在入世的哲學家看來,是徹底的、荒謬的主觀唯心論,但文學家會欣賞他的浪漫主義意念,認為沒有這種荒誕的意念,文學是不會產生的。(雖然他生平“未嘗厝意文翰”,一輩子只寫過一篇《酒德頌》)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且由它去吧。
人類都喜愛外形美和勇敢品德的男人,可是史書上卻說劉冷“容貌甚陋”。他曾經和人爭吵,別人掄起拳頭就要揍他一頓,你猜他怎么回答的?他站起來慢慢地說:“雞筋何足以當尊拳。”那人也確實覺得不值得打那么一個“撓種”,于是這場本來極其壯觀的超級武打,就告終了。不要以為凡是酒人都是武二一般好漢,即使自認為“以細宇宙,齊萬物為心”的劉伯倫,在現實生活面前,其實也不過是自認豸蟲的阿Q之前輩云耳。
劉伶當過建威參軍這不大不小的官,“常乘鹿車,攜酒一壺,使人荷鍤隨之,謂曰:“死便埋我”(《晉書》),似乎對個人的生死看得很隨便,但是從他在拳頭面前那副熊樣,很可能鹿車上受點風寒,也得馬上趕回家去喝板蘭根和速效感冒片。“死后埋我”這句話說得倒通達,可比起五國時代的鄭泉,卻差得遠了。
五、酒漢的遺囑
鄭泉這個醉貓,臨終前告訴他的朋友說:“必葬我陶家(注:做陶器的人家)之側,庶百歲之后,化為土,幸見取為酒壺,實獲我心矣”(《吳志),鄭泉的遺囑,希望骨灰變成泥巴,讓百年之后制陶的人把它揑成一個酒壺,這才不愧是個真正酒漢!如果我的朋友——工藝美術家韓美林揑的其一個酒壺,確實用的是鄭泉骨灰的料,那么,我一定由他討來,轉贈給楊憲益記。不過世界上事情往往不盡如人意,保不定百年之后,陶家挖了鄭泉的骨灰,卻揑了個尿壺,……
六、張公吃酒李公醉
《遇齋閑覽》有一段故事:“郭朏有才學而輕脫。夜出,為醉人所誣。太守詰問,朏笑曰:‘張公吃酒李公醉者,朏是也’。太守因會作《張公吃酒李公醉賦》,朏爰筆曰:‘事有不可測,人當防未然。清河文人,方肆杯盤之樂;隴西公子,俄遭酩酊之愆……’守笑而釋之”。張公喝酒李公醉,是古時候一句俗話,郭朏好端端被醉人誣告他喝醉闖禍,當然是無妄之災,幸好這太守也是個書呆子,叫他做一篇《賦》就放走了。大革文化命的年頭,被誣的很多,你越是掉書袋,越是引用經典著作據理力爭,你就越倒霉,畢竟玩弄政治的像這位太守那樣的人少。至于郭朏那首《張公吃酒李公醉賦》的開頭兩句,倒是耐人尋味的。
七、白居易的《勸酒詩》
自古及今,似乎詩和酒的關系特別親切,以酒為題材的詩,真是罄竹難書。陶淵明是較早的一位酒詩人,李白更不必說,據郭老的考證,杜甫也是個酒鬼(當然,他的《酒中八仙歌》不會把他自己寫進去。),我倒是喜歡白居易的《勸酒詩》:
勸君一杯君莫辭,為君兩杯君莫疑,
勸君三杯君始知。面上今日老昨日,
心中醉時勝醒時;天地迢迢自長久,
白兔赤鳥相越走。身后堆金掛北斗,
不如生前一杯酒!
地球永遠轉動,人的壽命短促,把短促的壽命浪費在鈔票追求上,“身后堆金掛北斗”圖個啥?!我近來雖然一點酒都不沾唇,但“面上今日老昨日,心中醉時勝醒時”的酒徒心情,卻是能了解的。
八、結語
這里還是用姓楊的故事作結束:宋初有個老頭兒叫楊樸(據說近來的文藝家都喜歡認個祖宗,我沒有考證過他是憲益的第幾代祖宗,也不知道他認不認),是個怪人,平日騎頭騾子在郊外溜達,然后躲在草窩里作詩,“得句即躍而出”把過路人嚇一跳。宋太宗、真宗都召見過他。
《候鯖錄》有這一段記載:“宋真宗征處士楊樸至,問曰:‘臨行有人作詩送卿否?’對曰:‘臣妻有詩云:更休落魄貪杯酒,亦莫猖狂愛詠詩,今日提將官里去,這回斷送老頭皮’。”從前的知識分子不愿當干部,害怕什么時候鬧個把運動,老頭皮便“咔嚓一聲”保不住。現代的知識分子受了三十多年的革命教育,知道做官是“為人民服務”的真理,于是很多人都愿意,并且實踐過“提將官里去”的光榮。不過貪酒詠詩,是否都戒了?在這里,在這個問題上,卻各人都還有他的自由的。